“新世界”的设计者们本该预料到却又没有预料到的是，纵容犯罪的恶果之一就是让破坏规则者从中尝到甜头，其实质就是间接地鼓励犯罪，于是李子成这一个体犹如洒落一地的浮萍，只能随风起舞……

　　似乎从《无间道》开始，关于卧底题材的电影便逐渐风靡影视界。剧情发展也基本一脉相承：正义的一方派出卧底渗透进黑社会组织，刺探机密情报，里应外合，以此铲除非法组织。其间，穿插着正义的一方被反卧底等逆向逻辑条线，引发正义与非正义的相爱相杀，不过最终仍然以正义消灭非正义为结局。

　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，韩国电影《新世界》的“新”，就在于颠覆了以往的常规剧情：警察派卧底打入黑社会，最终目的不在于消灭黑帮组织，而试图通过扶持卧底上位来掌控黑社会组织，进而“打破一个旧世界、缔造一个新世界”。尽管这个“新世界”依旧披着黑社会组织的外衣，但运行内核却牢牢掌握在警察手中。

　　在理论上而言，这个设想无疑具有诱惑力：从犯罪的产生根源上来说，犯罪的发生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，注定了这种反社会行为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是无法完全避免的。基于此，犯罪就不可能被消灭，而只能被控制。通过“自己人”掌控黑社会组织，逐步对这个组织肌理进行改造，完全有可能促其“弃恶从善”，进而走上一条康庄大道；甚至有可能利用黑社会所具备的资源优势，对社会发展起到正向的促进作用。

　　可是，从硬币的另一面来说，这种理念也极具风险。它忽视了黑社会组织产生的原罪：其最初的萌芽，本身就建立在非法的基础之上，暴力、欺诈、贿赂……一切游离于法律秩序外的手段都可能成为它成长壮大的推手。在惯性驱使下，黑社会组织已经成为一个合法与非法相互交织糅合的怪胎，建立在反社会逻辑基础上的运行内核，绝非通过更换首领就能轻易为其立足之根基洗地，甚至反而可能使得卧底本身被这个黑洞所吞噬。不幸的是，剧情走向的确顺着后一种情形发展。

　　每一个黑社会组织的运行逻辑都一脉相承：通过暴力手段开路，依赖于经济能力续命。警察卧底李子成恰恰承担了为黑社会开路的角色，这个定位迫使他不得不在处置敌人时表现出阴冷肃杀。面对着黑与白的身份切换，他承受了卧底都需要面临的巨大压力。一年又一年，永远是一个接一个看不到尽头的任务。不仅如此，随着工作的深入，他逐渐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实施“新世界”计划的一枚棋子而已：指派他的组织为了防止他脱离管控，而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监视他的行踪，这更使得他陷入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当中。

　　机缘巧合，帮派组织内部为了争权夺利，相互厮杀，最终却让李子成渔翁得利。缔造“新世界”的任务眼看就要实现了，然而，警察卧底李子成的想法却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蜕变。成功胜出的他并未按照“新世界”的计划来掌控黑社会组织为警察所用，而是选择了一条另类的道路：他不仅杀了社团组织的异己，也杀了知道自己卧底身份的警察上司，自己坐上了社团头把交椅，真正成为引领黑社会组织的头目。

　　韩国这部现实主义电影所呈现的是，警察被彻底黑化，结局被彻底反转，正义的力量在黑社会面前完败。打入组织内部，掌控组织的良好初衷在现实面前被打败。缘由何在？我们可以说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，这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使然。不过，这一解说显然过于轻描淡写。倘若从犯罪与刑罚的角度考虑，则又能提供另外一种视角：让李子成这样的卧底成为真正的罪犯，恰恰是刑罚的及时性没有得到贯彻所产生的恶果。

　　可以想见，作为卧底的李子成本身是带着制止犯罪的使命打入黑社会组织的，但讽刺的是，他在组织内部却又依赖于实施犯罪而开展工作。可以说，工作与犯罪融为一体。这种矛盾而又诡谲的局面，使得李子成的犯罪行为无法得到及时的制止或者相应的惩戒，使得其往犯罪的深渊越陷越深，最终促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。

　　李子成当然明白“狡兔死走狗烹”的道理。等到“新世界”计划真正实现，谁能保证警察不会对他秋后算账。他知道的黑幕太多，所犯的罪行罄竹难书。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，让他从世界上消失，比给予他优秀的卧底称号更有利。可以说，他与黑社会组织已经融为一体，黑社会组织选择了他，他也要依赖于黑社会组织存活。

　　从这一角度而言，派驻李子成当卧底，并且不断给他加码的警察上司，低估了环境对于人的塑造能力。他们放任李子成在黑社会的泥淖中越陷越深，而且想当然地以为：等到李子成成功上位后，会继续发扬警察的职业荣誉感来为自己所用。他们忽视了在长久的犯罪环境浸染下，李子成这一个体犹如洒落一地的浮萍，只能随风起舞，警察的职业荣誉感已经无力承担起这沉重的任务。

　　“新世界”的设计者们本该预料到却又没有预料到的是，纵容犯罪的恶果之一就是让破坏规则者从中尝到甜头，其实质就是间接地鼓励犯罪。

　　贝卡利亚在论及刑罚的及时性时曾说：犯罪与刑罚之间的时间间隔得越短，在人们心中，犯罪与刑罚这两个概念的联系就越突出、越持续，因而人们就很自然地把犯罪看作起因，把刑罚看作不可缺少的必然结果。

　　正是在这个基础上，“迟到的正义”固然也是正义，但是由于其“破坏了犯罪与刑罚之间的观念联结，煽惑起了犯罪不受处罚的幻想”，使得其成为“打了折扣的正义”。

　　影片中，耐人寻味的是姜科长临死前的表情很平静。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诧，也未有过多的愤怒，估计在他看来，李子成的背叛是情理之中。也许从某一刻起，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所谓的“新世界”计划，已经成为“养虎为患”的危险之举。只是，羽镞离开弓弦，就注定了一段悲情之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