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，一天深夜，我穿过方尖碑广场，向协和广场走去，这时，一辆轿车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。”一个人在黑沉沉的午夜中行走，四周飘荡着一团团的浓雾。整个画面的基调是灰色和黑色的，充满了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。在夜的浓雾中行进，前路模糊不清，只能依稀看见一些建筑物的轮廓。而人本身则处于半睡半醒的迷惘状态中——这就是我在阅读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小说《夜半撞车》时的感受。

　　对于莫迪亚诺，大多数中国读者可能都读过他的《暗店街》，《暗店街》的确是一部十分优秀的作品，但这部《夜半撞车》也是莫迪亚诺的经典之作。

　　按照中国读者惯常的阅读习惯，在评价一部小说的时候，总要提出这样的问题：“故事精彩吗？情节曲折吗？”如果按照这两个标准对《夜半撞车》进行评判的话，许多人显然会感觉到失望，因为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极其简单，根本谈不上什么“精彩”“曲折”“离奇”。作者所讲述的就是一个平淡的故事：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里，一个孤独的青年在巴黎街头漫步时，被一辆轿车撞倒。他与那个叫博赛尔让的女车主一起坐上了警车，被送往了医院。等他醒来的时候，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家诊所里，而那个叫博赛尔让的女子已经不见了，但她留下了一笔钱给他。为了弄清事实，他在离开诊所后，便开始寻找博赛尔让。经过一次又一次艰难的寻找，他终于找到了博赛尔让，故事就此结束了。

　　这样的故事情节，是不是太单调乏味了？这样的小说怎么能被称为是“经典作品”呢？这样的作家怎么能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呢？如果我们在读完这本书以后产生了上面这样的疑问，说明我们还没能读懂这本书、还没能走进莫迪亚诺的内心世界。

　　莫迪亚诺的小说，基本上没有什么情节，其真正的魅力并不在于故事本身，而在于故事发生的氛围和作品的深刻寓意。因此，评论界把莫迪亚诺的小说称为“氛围小说”，莫迪亚诺也因为其作品的深刻寓意而成为法国“新寓言”派作家的领军人物。

　　这部小说属于新寓言派，叙述的过程中套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，在叙事方式上很新奇。莫迪亚诺小说中的主人公，常常是在追寻逝去的时光，作家记述过往生活中某些发生过的片段，由此来阐释人的悲怆性和渺小性，充满了浓浓的怀旧情绪。往事不可追，旧日的时光已经永远不会再来了。在《夜半撞车》这部小说中，莫迪亚诺描述了男主人公寻觅、探求、回忆的过程，他在浓雾弥漫的午夜一次次穿越巴黎的大街小巷，在寻找的过程中，早年生活的记忆片段一幕幕重现在眼前，使他仿佛身处迷离的梦幻之中。在现实与回忆的交替中，他混沌的思绪逐渐明晰，所要寻找的目标也依稀可见了。

　　沉沉的夜色、浓重的夜雾、模糊的景物，象征着主人公黑暗的生活。而“夜半撞车”这一情节，则具有极为深刻的寓意，是对一个长期以来萎靡不振、在黑暗中生活、在夜雾中行走的一个年轻人的当头棒喝，“撞车”这一有力的冲击，把他从麻木混沌的精神状态中唤醒，使他重新开始了生活。因此，在小说的结尾，夜雾散尽了，主人公也找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人，他已经冲破了朦胧的黑夜。

　　《夜半撞车》是一部半自传性质的作品，莫迪亚诺表示其中一些主要元素并非出自虚构，而是曾经发生在他生活中的事情。比如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车祸，主人公车祸前的精神状态，父亲的形象，“雅克琳娜·博赛尔让”和“埃莱娜·纳瓦希”——至少这两个年轻女子的名字是真实的。

　　在这部2003年出版，属于莫迪亚诺比较晚期的作品中，围绕着21岁的“我”即将步入成年时发生的一场车祸展开叙事，“我”五六岁时发生的另一场车祸的记忆被点滴唤醒。两场间隔将近十五年的车祸之外，还有“我”与父亲的关系，父亲给予“我”的伤害，以及车祸前一阶段“我”一些记忆模糊的经历，甚至距车祸三十多年后，也就是叙述的现实的三年前发生的几件意外事件……一如莫迪亚诺的其他作品，《夜半撞车》也以多时间层面并行叙事的方式展开，以三个时间层面为线索的：第一个层面是撞车事件发生的时间，即20世纪60年代的某天深夜；第二个层面是“我”叙述这个故事的现在时；第三个层面是在叙述过程中所穿插的记忆深处的生活碎片。

　　这三个层面有机地组合到一起，能让读者的视野更加丰富而广阔。看似一个个突然泛起的记忆片段，其实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。通过它们莫迪亚诺究竟要表达什么？“今天，我可以毫不惧怕地从总体上来考虑已经过去的岁月。”我们从莫迪亚诺近花甲之龄完成的这部作品中，读出了他的坦然、超越、勇气——它讲述的是“我”战胜恐惧，终于可以直面过去的故事。

　　对于成年前发生的那场车祸，莫迪亚诺为其赋予了非凡的意义。“那天夜里的撞车事故发生得真是时候。我需要某种冲击，使我从消沉、麻木的状态中惊醒。我再也不能继续在浓雾中行进……而这一切是在我步入成年的几个月前来临的。多么离奇的巧合。我刚好得到了拯救。这起事故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具有决定性的事件之一。它使一切恢复了秩序。”

　　莫迪亚诺因为《夜半撞车》在中国获得了一项文学奖——人民文学出版社、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联合发起的首届“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”。我读完这本《夜半撞车》的时候，午夜已经快结束了，抬头望向窗外，发现夜雾正在慢慢散去。这样的时间节点，恰恰与《夜半撞车》相呼应。这一成长的故事或许会陪伴我们很多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