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蝉的记性真好,每年这个时候,它们都不会忘记举办一场声势震天的汇报演出,奉献给刚刚过去的那个碧绿炎夏,同时迎接渐行渐近的凉爽金秋。尽管这个色彩斑斓的秋天属于它们的只有短短的十来天时间,但丝毫不影响它们对秋天超乎寻常的热情。
“秋——哇!秋——哇!秋——哇!……”黄昏时分,我从办公楼里出来,双耳即刻就被秋蝉无边的呼唤灌满了。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,西边玫瑰色的流云下面,是那排质地硬朗的广玉兰树,蝉声似乎在稠密坚硬的玉兰叶子间,但又无法确定。因为东边尚未被秋色染红的乌桕树上,大将般耸立于园子一角的皂角树上,南边成片的叶子已微微泛红的樱花树上,中间形体别致的山楂树上,甚至相对低矮的桂树丛中,都流淌着秋蝉连成一片的赞歌。它们根本不愿意歇息片刻,生怕一停下来,“秋”就有可能走了。于是,所有的秋蝉商量好,一起鸣唱。似无边的秋水,从四面八方哗哗地倾泻过来,只能听见那排山倒海的声响,就是看不见绿树丛中小小的蝉的身影。
特别有意思的是,在办公楼里根本不觉秋蝉的鸣叫。我后来特别留意了,其实在办公楼里是能听得见秋蝉鸣叫的,只是埋头于工作中,浑然不觉罢了。
听秋蝉,秋蝉非一处。
迈步走在回家的路上,浓密的法桐枝叶间,疏朗的行道槐树梢,灰绿的垂头柳上,挂满绿色果实的女贞树丛中,还有已伸出金黄花枝的栾树上,都是秋蝉演唱的舞台。
与夏蝉尖细、单调的鸣叫声不同,秋蝉的叫声激越、嘹亮,富有变化,像在诉说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。
夏天的鸣蝉大多像是在应付一件无聊透顶的差事,无论遇到什么情况,只有一种不耐烦的回答——“知了——”,声音拖得太长,又没有一点起伏,让人听得昏昏欲睡。就连周围的树叶,也蔫蔫的,无精打采的样子。于是,长长的夏天里,平调的“知了——”声,成为人们习以为常的背景音乐,陪衬着花喜鹊、灰喜鹊、白头翁熟悉的鸣唱,为那燥热的天气火上浇油。然而若真少了夏蝉这连绵不绝的叫声,夏天大概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夏天了。
“牧童骑黄牛,歌声振林樾。意欲捕鸣蝉,忽然闭口立。”袁枚眼中那位林中少年,若是在没有鸣蝉的夏天,怕是也不会有如此天真顽皮、让人掩口而笑的生动形象。
秋蝉比夏蝉的个头小一半,但音域却宽广得多。秋蝉齐鸣的时候,很难听到花喜鹊的“家、家”声,偶尔听到灰喜鹊哑着嗓子“嘎—嘎—”两声,仔细辨别,却仍然是秋蝉的变音。至于小麻雀的“唧唧喳喳”,白头翁的“往这边瞅”,全都淹没在秋蝉潮水般的声浪中了。房顶鸽子微弱的“咕咕咕”和林子中男低音歌唱家斑鸠的“咕咕、咕咕”就更别提了。除非楼下那只底气十足的老公鸡,挺胸一吼“咯咯咯——”,还能勉强在秋蝉的声浪中冲出。但公鸡的耐力有限,无法像秋蝉那样持久。
尤其是凌晨与黄昏时分,感觉秋蝉的叫声像穹窿似的,从空中扣下来,让天地间都黯然了。听秋蝉争先恐后、声嘶力竭的叫声,会产生莫名的紧迫感。不知秋蝉是不是恐惧这明暗过渡间有些晦暗的时光,想以超常的叫声,赶走这令蝉们不安的天色?
小时候,秋蝉一叫,母亲就会说:“秋凉,秋凉,秋凉一叫,一年又快过完了。”老家的人们都把秋蝉叫作“秋凉”,倒是无比贴切。
随着年岁渐长,越发觉得时光在飞逝。有时候只觉得光阴在秋天更加快了速度,就像流星雨划过夜空那样迅疾。翻开手机里的相册,分院的花园里,娇羞的美人梅还在雪里酣睡,栅栏边金黄的迎春也刚刚绽放,再划过没几张,多彩的紫薇已渐渐稀疏,结成了圆籽。
“月怕中秋年怕半。”秋蝉,叫得人心慌。
凌晨,“回笼觉”再难以睡得心安。早市转一圈儿回来,这天的餐桌上,便有了最新鲜的煮玉米,冒着热气,散发着诱人的甜甜香气。再洗一根带刺的嫩黄瓜,切一只长着青蒂的西红柿,撒上白糖,洗几颗黑溜溜的葡萄珠,配一杯手工酿制的酸奶,就是一顿难得的原生态早餐。
傍晚,在秋蝉的潮水中散步,回味一天的收获,发现美好的一瞬,构筑想象的空间。归来,沉浸在灯下最自由、最丰盈的时光里……这时候,秋蝉渐渐歇了,但它那急促的叫声顺着惯性,还会在脑海中闪现,正所谓“长风翦不断,还在树枝间”。
秋蝉合奏的时候,我总在想:秋蝉为什么会在初秋叫得特别欢?是它们在黑暗中呆得太久,见到亮丽的天光后特别兴奋吗?是它们拱出地面的时间太晚,面临很快到来的寒季感到格外急迫吗?还是它们只为此生神圣的使命,以一声悠长的“秋凉——”提醒人们秋天到了?
翻阅法布尔的《昆虫记》,也未能找到答案。倒是书柜中一本少儿读物《动物趣谈》揭开了谜底。原来,那如潮的鸣唱,竟是秋蝉对爱情的急切呼唤,竟是它们生命里的绝唱!尽管“婚礼”过后不久,秋蝉即将“殉情”而去,但那爱的结晶,却足以让它们生生不息,一年一年地歌唱。有秋蝉的陪伴,让我们更能理解生命的意义,也让我们理解每一个走进办公室的活生生的人。
“垂緌饮清露,流响出疏桐。”听无边的秋蝉在鸣唱,便也升起无边的思绪。
(作者单位:河南省人民检察院济源分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