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9月,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。晨光透过树梢照进院子里,我和孩子坐在台阶上数枝丫上有些泛青的山楂果。光影斑驳,生机盎然。
然后,接到了老爸的电话,刚开口语气里便满是哽咽——原来,妈妈的体检结果出来了,肺癌!我赶到医院时,两人正坐在门诊楼门前的休息椅上,作为病人的妈妈在安慰着老爸——他眼眶通红,泪珠子簌簌地往下掉,手捏着CT报告背在身后,仿佛看不到便什么都没发生。妈妈还笑着打趣道:“我这个病人没怎样,你倒哭得不行,这咋能瞒得住我?”
那时的我们,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:县医院技术不行,说不定是误诊呢,还是大医院保险。我们立刻动身去青岛,一路上,我绞尽脑汁跟爸妈讲发生在身边的误诊案例,既宽慰他们,又说服自己。
到了山大医院,挂号、缴费、做核酸、办入院、安排支气管镜检查……老两口在医院熙熙攘攘的大厅里等待,看我和对象跑上跑下。那辗转不停地踱步泄露了他们的焦灼与无措,没话找话说:“现在都在机器上操作了啊,方便是真方便,我们都看不懂哩!”
活检需要时间,而按照当时防疫要求只能住院等结果。当天住下后,我回老家给他们收拾东西。炕头上还放着半开着的笔记本和老花镜,封皮上是老爸一笔一画抄的美文句子——他也曾是个爱文学的年轻人,我看过他写的小品文,也听他多次说过写小说的梦想,而这么多年下来,他的笔记本上写下最多的,却是各个工地干活的日期和工钱计算。我打开衣柜,塞得满满当当的隔断里,妈妈日常穿的衣服却只有那么几件,每次给她置办新衣她都要唠叨,说太多穿不了,不要乱花钱。新买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叠放在那里,有的连标牌都没拆,她总是舍不得穿。
夏末的小院里,去医院那天晒的衣服还在晾衣绳上荡着,四季梅和月季一如既往地开着花……我到井边打水浇花,看着水桶上浮着的一层灰渣,不敢想象,如果有一天推开这扇大门,小院里杂草丛生,窗户上结满蜘蛛网,如果没了等我的那两个人,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?
再次到医院送东西,妈妈还担心我身体吃不消,嘱咐说,结果出来了就回县里治,你就不要跟着四处跑了。初诊其实已经确诊,病变已占位两肺,活检不过明确是何种类型。一旦确定,接下来将是手术和漫长的化疗之路。然而,这小老太太最担心的还是正怀孕的闺女身体吃不吃得消。
我毕竟正是壮年啊!您为何不多操心一下自己?
也是这时,我才真正意识到,我的老爸,我心中认为可以永远遮风挡雨的大树,如今已然被压弯了腰。面对妻子突如其来的病症,他满心只有慌乱、恐惧,无所适从;我的妈妈,她那家长里短的絮叨,是虽平淡却多么值得留恋的温馨。
活检结果出来,是恶性程度最高的小细胞肺癌。化疗开始后,妈妈便大片掉头发。给她置办了几顶小帽子,她就搭配着开始穿那些压箱底的衣服,有时候去小菜园拾掇拾掇菜,有时候去地头儿看看父亲干活。有次聊天时她说道,你们不说我心里也清楚,跑那么多家医院的咋会是好病,我多陪陪你爸就行了,他总说我跟着他吃大苦了,这么多年谁都不容易,他最不易。
一年时间,我们经历了从误诊的希望,到以为控制住病情的欢喜,再到癌症急剧恶化的天人永别。
五间瓦房的院里,柴火还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,没了人打理的月季枝杈乱蹿。我忽然看到二十年前的这里,一间屋挤着一家六口,鸡狗猪牛,在锅碗瓢盆的声响以及家长里短的口角声里,我躺在将将可伸开腿的小炕上想:要是能不那么挤就好了。
时光帮那个无知的我实现了这可笑的愿望,如今的小院里,只剩下了老爸。
妈妈走了,爸爸便背起行囊外出打工。我们时常在县城相聚,却很少提回家的事情。六十岁出头的他,迅速地老了起来,不到半年时间,白发从双鬓浸满了全头。他坐在那里,开始佝偻肩背,和我们说话,不知不觉间已变成商量讨主意。那个我曾以为一直耸立的大树,不知何时,竟已弯了腰……
我诚心向时光许愿,岁月在他身上走慢一点,再慢一点吧!哪怕碎碎念念,也想岁岁年年。有他,那方小院才算是我的家。
(作者单位:山东省莱西市人民检察院)